第(2/3)页 于是营中虽多不平,却也无人敢明言。 唯有徐学忠,每每看见庄奎练兵如昔、从无怨言之时,心中越发酸楚。 他知道,这位主帅看似如旧,实则每日必早起披甲、巡视每一营帐、亲点每一班点,未曾有一日懈怠。 哪怕至今未见一纸诏令,他依旧严守军律,毫无怨尤。 可正因为如此,他才愈发担心。 毕竟,将军不是不明事理之人,他怎会不知——如今自己,早已被遗忘在这临州之外? “将军……”徐学忠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,似欲再言。 却见庄奎已转身而来,眼中毫无波澜。 “后营射阵已备否?”他问道。 徐学忠一怔,旋即抱拳道:“已齐,正候将军检阅。” 庄奎微一点头,翻身下台,铁靴踏地,尘沙四起,一言不发,便朝后阵而去。 徐学忠望着他背影,低声一叹:“……终是无一言及京事。” 是的,自陛下登基以来,庄奎从未在任何场合、任何时刻提及朝中人事,哪怕只字只语。 别的将帅或许会怨、会叹、会问个消息,可庄奎不问、不听、不议。 这一份自守,已近于沉默至极。 可越是如此,越让人觉得苦涩。 ——若将军心中真无所念,又为何每日披甲而起,操演如战时? ——若将军心中真无所盼,又为何每每阅兵之余,独立山台之上,望向远方,久久不语? 远方,是京城的方向。 也正因这份沉默,才让军中将士愈发沉默。 他们心中早已明了:陛下若要重用庄将军,早便赐诏入京。 可这份沉寂,已拖过初春、晚春,又至初夏。如今时节,已快入秋。 ——这已经不是“未顾及”,而是“被忘记”了。 校场后营,箭阵已列。 庄奎登台,未言一语,只持红旗一挥。 “放!” 话音未落,万箭齐发,破空裂风,直指靶心。 “复阵,步前十丈!” “左弓三列,右翼防守!” “加速!” 一声声军令响彻天际,将士们奔走如风,动如山岳,汗水早已浸透军服,却无人懈怠。 徐学忠立于台后,看着阵中井然如故,忽然觉得,或许……将军从未有片刻动摇过信念。 是他们这些旁人,心浮气躁、未稳其志罢了。 暮色渐沉,天边晚霞如燃,薄红映染临州军营四周的山岭与旷野,仿佛连那长年肃杀的风声都染了几分温意。 操练已毕,阵列退下,营门缓阖,甲士散去,走卒各归所司。 营中饭棚下炊烟四起,一锅锅热饭热汤翻滚蒸腾,士卒们三五围坐,捧碗而食,交头接耳,谈笑声虽不大,却绵密不绝。 有人啃着干粮咬牙低声道:“咱们将军,功劳写满三卷公牒,怎么就换不来一道旨意?” 另一人哼了一声:“你傻啊?京城那帮人,最怕的就是我们将军进城。庄将军要是真坐了兵部,谁还能压得住?” 也有人叹道:“可他不是那种人啊,宁愿窝在这儿练兵,也不去拍马结交……可就因为这样,就活该被冷落了?” 更有年少士卒满面忿忿:“若不是将军,我们临州哪能平定匪患?如今太平了,倒把咱们主帅晾在一边,什么世道!” 众人愈谈愈气,渐渐便连饭也吃不下,箸声变稀。 这时却有老卒低声打断:“少说两句,这种话传出去,要是让将军听了,谁都讨不了好。” 顿时鸦雀无声,连锅中的汤滚声都显得刺耳起来。 ……… 而此时的中军大帐内,却是另一番静寂光景。 庄奎一人坐于案前,卸去甲衣,只穿一袭粗布深青单袍,面前一盏灯火,照出他满是风霜的面庞。 案上是一幅未完的地图,军情、道路、水线、粮道,一笔一画皆标得整整齐齐。 他目不斜视,笔势凝稳,一边写着,一边将最后一丝余热从今日的操典中榨尽。 帐帘忽而一动,一阵风随人入。 庄奎头也不抬:“又来了。” 徐学忠拎着一个食盒,笑意无奈:“将军,我这次不是来劝你的,就是想一起吃口饭。” 庄奎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笔却未停。 徐学忠也不客气,盘腿坐在案对面,将盒中饭菜一一摆出。 “今天伙房做得不错,酱牛肉、糯米鸡、豆腐煨菜,还有这坛子酒——老秦家酿的新醅,你不是最爱喝这口么?” 庄奎闻言,终于放下了笔,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“我说过了,你们心里那些事,我知道。觉得我没赏赐,心里不痛快,怕我失落,怕我看不开,怕我一腔血白流……可我不需要。” 他说着,语声平静:“我若图那些,就不会在当年站到王爷身后。” 他未说“陛下”,而仍唤一声“王爷”,那语气沉稳,像是习惯,也像是执念。 徐学忠眼中闪过一丝动容,正欲开口,却被庄奎抬手止住。 “我明白你们什么意思,也明白你每晚来找我饮酒的由头。” “可我早习惯了。”庄奎语气低沉,像是一口老井藏着岁月的沉静,“从当年守北关,到走临州,再到这几年未动封赏,我心里清清楚楚。你们不说,我也知道。” 徐学忠面露羞赧,半晌才低头讪讪道:“……那我走罢,不搅将军清静。” 他起身欲收酒坛,却被庄奎一把按住手腕。 “来都来了。”庄奎语气转淡,抬手拨开酒封,“喝点吧。” 两人重新坐下,先各饮一杯,酒是糯香微酸的新酿,入喉爽烈,醉意却潜得很深。 三巡之后,帐内已有些微酒气飘散。 庄奎未再开口,只默默饮着,看着面前酒盏中斑驳的光影,似在回忆,又似早已断念。 徐学忠却撑不住了。 他本酒量浅,又因胸中有怨,饮得快,醉得也快,到第四盏时,眼中已有点红。 “将军。”他忽地一顿,重重一叹,低声开口: “你说……陛下真不记得你了吗?” 庄奎不答,只饮酒。 徐学忠酒意上头,话便多了,声音也压不住。 “想想当年,咱们面对聂如空,几经辗转入京城的时候,咱们一起,并肩作战的时刻!” “那时候我就觉得,这俩人以后一定能并肩一世……谁知现在,一封诏书都没送过来。” 他说着,拍了一下酒盏,带着几分醉意,又几分真意,喃喃咕哝道: “打仗时,陛下最信你;如今不打仗了,就……忘了你。” “这天下人都说,狡兔死,良弓藏……将军,我看陛下也差不多了。”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