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“可今儿不同。” “你白天沉默得太久,帐里所有人都走了,你还坐着不动。” “你等的,不是他们的名册。” “你等的是一个人。” 庄奎眉头微动。 “那个曾经在你马下躲避箭雨的人。” “那个在你营中与士卒同灶的人。” “那个带着半张脸的泥,站在你营帐前,敬你一盏浊酒,说‘若我登基,必不负此恩’的人。” “你心里清楚得很。” “你今儿个,是第一次,抱了希望。” 帐中沉默了。 徐学忠也不催。 他就那么看着庄奎,仿佛看着一个打了三十年仗、三十年冷板凳、三十年不问官升禄赏的老军人,在今夜——终于露了点破绽。 良久。 庄奎终于将那盏酒,一口饮下。 “是。” 他低声应了。 嗓音有些哑,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。 “我以为,他是不一样的。” “那些年,从庙堂到边地,从太和殿到潞水北岸,我看尽了太多人。” “我知道谁是真忠,谁是假义。” “我原本不信什么天子能与兵共苦。” “可他——确实不一样。” “他不是坐在高台上说‘体恤军士’的人。” “他真肯与兵一处熬寒露、啃干粮。” “冬衣到了,他先问老兵够不够。” “军饷紧时,他先裁自己近卫的份额。” “哪怕什么都不说,可将士们心里明白——他是真的,把我们当人看。” “是当兄弟、当血肉看。” “不是把兵当刀剑,也不是拿来换战功的筹码。” “我那时候就在想——若真有一日他能坐上龙椅,也许……真的能变点什么。” “我信他,是因为他不是那种人。” “不是会忘旧情、弃死士、听小人之语的人。” “我以为……他真不会一样。” “我那时候信了。” “我以为,他真不一样。” “我以为——他是个念旧的人。” “是个肯认人的君王。” “是个……不会拿兄弟之躯去垫朝堂台阶的人。” 说着,他低头,苦笑一声。 “可惜,我错了。” “他今日没说话。” “不是没时间。” “不是没看见。” “是他看见了——也不说话。” “就像看见一块老兵石,太旧了,不好用了,干脆不提了。” “这样最方便。” “谁都不会受伤。” “除了我。” 徐学忠没说话,只静静看着他。 他知道,庄奎这话,说得轻。 可那句“除了我”,却像是从心里拔出来的刀。 “你不是没见惯这种事。”他终还是开口,“你是最早教我——别指望朝廷赏功的人。” “可你这一次……还是信了。” “不是信朝廷。” “是信他。” 庄奎闭上眼。 手指轻敲酒盏边沿,发出低低声响。 “我信错了。” “我以为,他是真龙。” “可他也是天子。” “天子要顾全局面,要养百官,要抚民心。” “像我这样……手上血太多,说话难听,不懂逢迎,又不入阁议政。” “用我,不划算。” “保我,不值得。” “所以,他不说话。” “他说过很多话。” “可今日,他一句都没说。” 他缓缓睁开眼,看着帐顶一盏摇曳灯光,眼中没什么怒火,也没多少悲意。 只剩下一层沉沉的凉。 “我不是没见过‘一样黑’的事。” “可今日,才知道——连我以为的‘白’,其实也只是……擦得干净一点的黑。” “天下乌鸦……也就一个样。” “黑是黑的,白的不过是没飞过来而已。” 帐中静极。 风吹过营帐,像是拂过一排陈年战旗,声声哑响。 徐学忠重新斟了一盏酒。 递过去。 “你该失望的,是你看得太高。” “可你该清醒的,是你仍有命握在手中。” “陛下失信,不等于天下全负。” “只要你还在临州,我们这帮人就不会散。” “朝堂不记得你,老兵记得你。” “老徐记得你。” 庄奎接过那盏酒,一饮而尽。 良久,忽然问了一句: “你说……他是不是还会想起我?” 徐学忠没有答。 只是将酒一口饮完。 他知道,这一晚之后,庄奎的心门,又要封回去了。 可那盏酒—— 是为那个曾相信的“不同”。 是为那个,终究没有出声的帝王。 也是为他这三十年里,唯一一次动摇的、带血的希望。 风未止。 帐灯未灭。 一杯入肚,入的却是心头寒凉。 永嘉门西侧,禁军校场。 日影斜照,金甲列阵。 百余名禁军将校齐列于演武台之下,盔甲鲜亮,戈戟森森,一派肃杀之势。 而在这方肃穆中,却有一道寒意自高台而起,直逼众人胸口。 那是因台上之人冷笑着。 新任禁军统领——冯驭堂,披玄金铠,年不过四旬,面貌精干,眼神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傲色。 他自林志远举荐而来,外表无甚威名,实则出身私军,惯于逢迎钻营。 如今权位在手,便欲立威于众,首选之人,便是——蒙尚元。 这位曾叱咤宫中、手握金符的前统领,如今不过是一名卫队长。 从三品降至从七品,禁军上下皆知他是清流一系,亦知此贬,非战之错,乃人事之罪。 但人走茶凉。 今日冯驭堂例行校阅,首命便是点将宫禁第七卫。 而这卫,正是蒙尚元所率。 台下众人齐肃,唯有那道熟悉的身影,立于队列一侧,甲不鲜明,却依旧挺拔如松。 冯驭堂居高临下,目光落在那人身上,微眯双眼,笑容讥诮。 “蒙大人。”他语气平淡,故意未称官阶,“听说你当年曾领三千禁军,夜宿皇城四门,称得上是‘中宫金剑’,不知如今可还记得军中规矩?” 蒙尚元站出一步,拱手作礼,神色淡然:“末将蒙尚元,愿听训诫。” “哦?”冯驭堂慢条斯理地俯身,“那我来考你——皇城内苑门禁有几重?” 蒙尚元答:“三道明关、五重暗桩,共计八环。四时换岗,晨四、午八、戌初、子末为交接。” “那……龙厩、内书房、文华殿三地,若遇宫警,调兵如何调?” “依《内卫律》——东厢留守出三十人为先援,殿前偏将持金符调三卫为护。其余部队,于皇命未下前,不得擅动。” 冯驭堂听着,一边点头一边冷笑:“果然还记得挺清楚。” “可惜……” 他倏然转音,声音转厉:“你记得的,是旧制!” “如今朝局不同,皇命新诏,各门调动,已改为三司并调、统令决发。” “你这番老黄历,要是再在我手下说出口,就不是‘顽固’,是——抗命!” 此言一出,场中顿时肃然。 第(3/3)页